翌日,阳光熹微,吴秋舫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,一边推开木门,清晨的风鱼贯而入,夹杂着深秋的清冷。他与道人生活日久,也学得早起的习惯,纵使半夜还在堂中看东极门人争来吵去,也不妨碍他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爬起来看看白日里的东极门。
此时正值卯时三刻,秋舫裹紧了朴实无华的旧道袍,寒意稍退了一些。他昨夜睡在内院深处的客房,这里向来是师父师叔们的居所,除去三三两两做些杂务的弟子,寻常弟子都不得随意进出,因此院中仅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影,无一例外地穿着东极门人的统一服饰----青黑色袍子,有的手中端盆,有的手中持剑,快步穿梭在其中,无暇左顾右盼。
直到少年也走进院子里,才有几名弟子侧目相看,见了他这身蓝中透白的旧道袍,无不露出惊疑神色,诧异这陌生面孔为何现身东极门的内院。少年也不知该何去何从,就在院中杵着,愣愣地看着人来人往。别人疑惑地瞧着他,他也疑惑地望着别人。
过不多时,便有一名男子向着少年直直走来,来人生得人高马大,似乎比秋舫稍长几岁,约摸得有二十一二。与其他弟子不同,此人黑色衣袍上锈有金线,在门中弟子中,地位应当不凡。这人眼中藏着警惕之色,目不转睛地盯着秋舫,像是盯紧了什么不速之客。
“你是何人?”男子走近秋舫身前,盘问犯人般问道。
“我?吴秋舫。”少年的话语中带着些窘迫,只好一五一十地回答。
“吴秋舫?”男子面色尤为冷峻,他凝神苦想一阵子,又道:“是谁?”
“是,是我。”秋舫双眉挑起,试探着说道,他也不知当如何解释吴秋舫是何人也,但此言一出,心中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,就像问题又回到了原点。
男子正欲再次脱口问出“你是谁?”,但同样也觉得有些不对,只得颇有些无奈地再问,“你为何在此处?”
“昨天夜里,周…掌门带我来的。”秋舫略微停顿了一下,他本想说周师叔,但又觉得应当用更显尊重的称呼才对,便又改口成了掌门。
男子闻言,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,往后退开一步,知道是掌门师伯带回的人,那身份必然是信得过的。
念及于此,他双手一拱,神色平和了下来,也放下先前的警惕,揣着几分敬意说道:“那你也是我门中人?”
秋舫歪着头短暂思索了一番,又接着点了点头道:“算是吧,我是…”
秋舫的话说到此处,却戛然而止,如同突然失了风牵引的纸鸢,在空中骤然落下。他本想说自己是师父的弟子,却发现自己平日里只知道师父师父地叫,却不知道自己的师父究竟姓甚名谁。
见秋舫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,男子心中也是爬满疑云,不由问了一声:“你是?”
秋舫被这一问问得心中更是慌乱,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自己师父究竟叫做什么,心中越是焦急嘴上就越是慌乱,竟脱口而出道:“我是师父的弟子。”
秋舫此言一出,男子又皱起了眉头,更加奇怪地盯着秋舫瞧了半晌,不知应当说些什么,只是从鼻腔中发出一声“嗯?”
正当秋舫心绪混乱之时,院落门口确实传来一个救命的声音:“小师侄,昨晚睡得可好?”
这声音的主人正是周宗,他的身后跟着林芸,二人仿佛起得更早,也丝毫未受夜里的争吵所影响,看起来精神奕奕,容光焕发。
“师父,五师叔。”不待秋舫开口,男子便是微微躬身,双手抱拳,脸上挂着几分笑意,抢着先问候道。
周宗与林芸闻言,朝着男子点了点头,便又把目光投向了秋舫。此刻秋舫才学着男子模样问候一声:“周师叔,林师叔早。弟子昨晚睡得很好。”
一旁的男子闻言诧异地转过头来盯着秋舫,像遇见了妖怪一般,瞧着秋舫的侧脸深深地看了一眼,低声嘟囔一句:“周…师叔?”
男子声音虽小,但也恰好让在场之人都听了个清,惹得周宗又是爽朗地笑了起来,这晨间的清爽和内院里的幽静,衬得他的笑声极具穿透力,他一边笑着一边嚷着:“傅朝,这是你二师伯的嫡传弟子,吴秋舫,今后要在门中住一阵子,你可得照顾好你的小师弟啊。”
虽然有了周宗的介绍,但这名叫傅朝的男子似乎仍有摸不着头脑。
在东极门的日常里,众弟子倒是知道有大师伯与二师伯这两号人物,但平日里师父师叔们像是心中有什么忌讳,对此二人一向缄口不提,弟子们嘴上不问,但心中对这两人究竟是死是活却一直犯着嘀咕。今日里凭空钻出个二师伯的嫡传弟子来,颇让人有些意外。
“这是你傅师兄,我的三弟子。”见傅朝还愣在那,周宗也不再理,只是向着秋舫引荐道。说罢又往侧边让开一个身位,竟从他身后露出一个妙龄少女来,秋舫看着这二八少女,只觉得她芙蓉如面柳如眉,一时看痴了,竟将周宗的引荐丢到了一边。
这吴秋舫今生便没见过几个女人,更何况是生得如此貌美的同龄异性,目光被吸引过去极是正常。不过他心中倒无其他杂念,只是被那张靡颜腻理的脸蛋给惊住了而已。
可周宗却不这样想,他挑着眉眼,绕有几分阴邪地讥笑道:“嘿,你这小子,你家老头还教过你什么不正经的事吗?”
此话一出,在场之人各有色变,秋舫与那妙龄女子闻言不约而同地瞪大了双眸,脸上也爬满红霞。那女子虽说一脸羞赧,却也不敢去驳斥掌门人的话。
秋舫同样显得局促难安,他素来嘴笨,一时半刻不知当如何辩解,只任由脸上红云烧个不停。
而那傅朝的脸色却也跟着差了不少,竟是用眼角阴狠地扫了一眼秋舫,双唇紧闭,紧咬牙关,有几分嫉恨挂在脸上。
见此场面,林芸又是无奈地一笑道:“师兄,秋舫还小,你好歹嘴里留点情面。”说罢她又转头看着秋舫,轻言细语地说道:“秋舫,这是我的弟子傅芷。细想起来,还是你的小师妹了。”
林芸说罢,也是兀自笑了起来,却又弄得少年心生尴尬,支支吾吾地与妙龄少女打声招呼道:“见过小师妹。”
傅芷见状眸光煜煜,带着几分腼腆的笑意忙还了礼,却没有答话。只有周宗插嘴说道:“秋舫,你对俗世知之甚少,这几天,就让这小女娃带你好好逛逛洛城,也让你开开眼界,瞧瞧咱们东极门的地界,有多宽广。”
周宗话音一落,他的手已握成拳,像是把这个洛城牢牢抓在了手中。
吴秋舫初来此地,对各路门道一律不知,多个向导总是好事,当然是恭敬地说了声好。
而周宗的脸却是逐渐严肃起来,他瞧了瞧内堂方向,又扫了一眼众人,面无表情地说道:“芸儿,你带他们先下去,我要再交代秋舫几件事。”
林芸见了周宗的神色,心中自然有数,赓即唤过两位弟子,要往前院行去。临行之际,傅芷却带着几分羞涩,突地回头俏皮一笑道:“小师兄,那我先去前院等你。”说罢便是紧紧跟在林芸身后,头也不回地离去。
吴秋舫愣了一愣,随即望着傅芷的背影高声答了一句:“好!”
林芸闻言虽说没有回头过来,但能听见她轻轻笑声。而那傅朝却是蓦然回首,意味深长地看了少年一眼,比之刚才,那眼神里少了几分阴历,却多了几分不可言喻的味道,看得吴秋舫心中多出了几分古怪和寒意。
内堂一片死寂,没有点燃璧上挂着的烛火,只有几缕阳光透过门缝溜了进来。周宗没有落座,而是背对着秋舫站在堂中,双手抱在胸前,微微垂着头在思索些什么,吴秋舫站在青灰色的地砖上,也看不到周宗脸上的神色。
“昨晚的事,你不要放在心上。”周宗喃喃开口道,语气平淡,甚至带着几分愧疚。
“师叔不必担心,弟子下山是奉师父之命。”秋舫答道,言下之意便是师父要他做什么,不管如何他也会去做。
虽说昨晚段谋的暴跳如雷让秋舫夜里辗转反侧,但他早已把道人的话奉为圭臬,纵使自己真是个坏人,也不肯违背师命。
“好,你记住便好。尘世险恶,东极门这棵树虽大,但也招风,你是我门人,出门在外须得按规矩行事。”
周宗说罢,猛地回过头来,眼中闪烁着一丝轻狂。又道:“你还须记住,我们行事有规,遇事不折,谁若招惹你你也不必客气。你性子拘谨,千万别被你家那老头的话给耽误了,什么狗屁不要随意显露法术,该出手时就得出手,打一场再说,出了事,你师叔来给你担着。”
见周宗讥讽了一句自己的师父,少年心中虽说颇有微词,但也清楚这师叔没有恶意,只能含糊其辞地说道:“弟子心中有分寸。”
“分寸分寸,谁占你十分,你反手跟他讨个两寸便是,你年纪虽小,但也要当个男子汉,东极门人是有骨气的。”
周宗说罢又顿了顿,往前踱了几步,站到低着头的秋舫面前,叹了口气道:“但愿此行顺利,你能够早日回山。只是,万事小心,千万小心。”
这一瞬间,平日里那个时而顽劣时而威武的周宗,颇像个在晚辈临行前啰里啰嗦的小老头。
“还有,你的师叔们…”周宗不等秋舫答话,又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。但他话才说了一半,又朝着内堂深处走去,站定在一面屏风之前。屏风上绣着一副东极门大院的图案,图上人丁兴旺,何其壮哉。
周宗伸手摸了一摸,又掸走屏风上依附着的细小尘埃,接着说道:“你的师叔都是好人,他们对你本无恶意,有事说话直来直去,你不记恨就好。”
“他们都是师父的师兄弟,是秋舫的长辈,弟子怎敢记恨?”秋舫抱着拳鞠了一躬,笃定地说道。
“好,那你去吧。”
周宗一脸沉重地摆了摆手,便将少年送出了门去。
少年转身扣上内堂的门,此刻院中的人又多了几个在打扫院落,见到吴秋舫出门,无不投来惊异的目光。秋舫却不去管他们,只是平视前方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他眸光转动,想到自己的师父和临行的嘱咐,俊秀面庞上流露出笃定的神色。
碧空如洗,日光游移,落在他身前,像是为他打开了整个尘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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